越过花丛,他看到有一道纤瘦修长的身影,茕然孓立于清夜的重重花影之中,身边一张几案上展着笔墨纸砚,燃一盏罩纱灯。那人不时徘徊,像是在等什么人,良久才站定,长长叹息一口,走回案前提笔。
竟然还有一人离席在此。顾非熊走近几步,在一丛花后站定,纵横花叶隐去身形,借着纱灯柔柔微光细看。古人都道是城头看雪,灯前看月,舟中看霞,月下看美人,另是一番情景。而今不过是在莳芳楼后园小小一隅,一人而已,眼见那人肌肤如雪,身形如皎月,颊上映灯影如霞,雪月灯霞,在这一人身上看了个齐全。
夜晚晦暗,顾非熊只能看到他走笔流丽,酒意上了眼,纸上写了什么就看不分明,便又向前走了几步,不料脚下牵动了地上卧着的荼蘼枝子,一只小猫惊了噌地从花中蹿出,滚到那人脚边去了。
低头见猫儿在他小腿上直蹭,那人就弯腰将它抄起来抱进怀里,也不说话,只安安静静地抬眼向顾非熊这边看过来,眉目一片恬淡,如同从未见过生人的林中鹤,静静注视着迷途的樵客。而那双眼睛却并非天真澄澈,反而是笼着薄雾,一片烟水茫茫,睫毛低低垂着,衬在一张莹白的面孔上,越发显得一双眼烟皴墨染。
此夜来莳芳楼的人,多半都是雍京中权贵名士,豪族纨绔,顾非熊大多识得,再不济见过也总有一二分眼熟,当中没有这样的人,乍见清冷,随即便如坠身软红尘,顾非熊的目光胶着在他身上一般,月与灯的映照下,觉着那一张冷冰冰泛着幽光的面容,也带了几分旖旎。
那自然就是楼中人了。顾非熊心下道。自己果然是许久不曾来过莳芳楼了。
自知踪迹暴露,顾非熊也不躲闪,大方方从花阴中走出,也站到几案前,见纸上写的无非几句惜春将暮的前人诗,微微一笑,就着那人的手握住笔,题了四句:
绣被凭谁寝,相逢自有因。亭亭临玉树,可许凤栖身。
顾非熊夜游园中所遇这人,正是陶墨。陶墨看着纸上行云流水的字一一落下,暗自深深呼吸一口,偷眼去看,不想正撞上顾非熊目光,一眼望入,如弱水之渊,鸿毛不浮,不可渡越,不由看得出了神。眼前这人身形颀长,一身素玉宫锦的圆领袍子,领口袖口暗线织了九皋鸣鹤,腰间碧莹莹一条葱根绿的玉带,束出一握腰身,血红的玉佩绦子长长缀着压住衣摆,越发显得长身玉立,风流俊俏。虽然腿脚不利落,却无一点跛足的局促难堪,行走起来时,步履缓慢,从容有度,连那一点顿挫都不显滞重,反而优雅轻盈。相貌也生得好,尤其一双眼睛直如春水渌波,眼尾略带桃花色,足称得上温润如玉,观之可亲。
陶墨静静立着,一语不发,右手任顾非熊持着笔,而顾非熊的左手还在轻轻抚弄他怀中猫儿的头颈。
顾非熊好南风出名,爱猫也是出了名的,他早见陶墨怀中是一只纯黄金丝的四时好。都道是金丝宜母猫,铁色宜公猫,然而黄者多牡,黑者多牝,这只却又是金丝中难得的牝猫,心头喜爱,伸手去逗弄那猫。小猫也不记恨他方才险些踩中自己,一个劲儿地去蹭顾非熊的手。顾非熊仍保持着当下半抱着陶墨的动作,就在它颈中拿指尖轻轻搔着,小猫遂了心意,喉咙里呜噜噜的撒娇。
顾非熊何等人也,相府里的花都比别处多开几日,很快那小猫就按耐不住,探出头来细声叫着拿两爪轻轻去扑顾非熊的手。顾非熊这才放开陶墨,两手要去接那猫。
“顾相教我好找。”一道清亮亮脆生生的声音从假山后的小径传出,紧接着徐离婴带着他浩浩荡荡一众僮仆班子转出来,一群人声势浩大地向顾非熊行了礼,把那猫惊得又缩了回去。
“婴公子上回才嫌我不解风情,这会儿怎么又到处寻我?”顾非熊调笑道。
徐离婴笑着佯嗔:“谁要你来解什么风情了,可别教那些糟心烂嘴的听了去,又编排我。我才想着为顾相引荐陶墨相公,不想你们二人已经见过了。”
陶墨略有些吃惊,躬身行礼道:“陶墨不知是顾相纡尊到此,万望恕罪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