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这景象令胡思凡分外熟悉,却又与记忆中的不一样。好像,好像是宋茗的姿势不对,她不应该站着,应该跪着、趴着、躺着……那是暴山之乱后,哪一日来着?竟记不清了,晦暗混沌的日子总是模糊掉时间。
世人以为,暴山一役之后,宋茗便销声匿迹,再未能入得青头峰。其实,然也不然。身有痛、心无依的她跪在阶下,望求得恩师的谅解。被雨水浸透的师父,就站在现在这个位置,稳着因为发烧而颤抖的身躯,将她挡在山门之外,当着众人的面,把她的佩剑“雁回”扔进化剑炉中,剑灵悲鸣,在炉内冲撞,最终和化剑炉一起碎成烟尘。
后来,师叔因师妹而死,痛苦令青头峰诸弟子身上都失却了力气,无法阻止失去理智的师父,师妹三次爬上层层石阶之上的山门,哭着认罪认罚,都被他一次次打回,最后一次,怒不可遏的他挑下师妹发顶的银冠,从中间劈开,有一半便滚到了胡思凡的脚下,银光闪闪的内里还有着师父亲手刻的“宋茗”二字。
仰望着鹿泊舟的宋茗,和胡思凡想起的是同一件事。
俯视着宋茗的眉眼,鹿泊舟忆起的却是另一件事:
那一年,宋茗不过豆蔻年纪,还未被青头峰磨去身上的野性,总与师门弟子摔打取乐。某日,初春的气息最浓厚的时候,有客来峰,往迎春殿去,路过草坡,胡思凡等正在坡下的场上踢蹴鞠,宋茗身着一身青衣青裤青袜青鞋,连带着头上的发带头绳都是青色的,从坡顶滚到坡底,跑上去再滚下来,自得其乐。
访客笑问:“这位小弟子是?”
鹿泊舟笑答:“青头青皮,小女青仪。”
眼前的宋茗忽然低下头,打断了鹿泊舟的回想。她偏头看向胡思凡,小心翼翼地使着眼色,无奈胡思凡也不明白现在这是怎般情况。她耳边的珍珠随着头的扭动轻晃,令鹿泊舟又想起一件旧事来。
宋茗十九岁那年,一期论榜大会,青头峰诸弟子初露锋芒,依着峰里的规矩,弟子二十岁仍在峰内,文武显扬,便由师父师叔商议,赐予封号。宋茗小了一岁,没能与两个师兄一起册封,虽然嚷嚷了两句“什么破规矩”“我与师兄差在何处”,但是好在只需再等一年罢了,也满心欢喜地给两位师兄备礼。
宴席之上,酒酣耳热,宋茗头一歪,枕在沈思好的肩上。当师叔的心疼珍珠硌着傻丫头,一边给她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着,一边问,明年行封,想取什么字,说来参谋参谋,兴许明年得偿所愿。
宋茗咬着筷子,开玩笑地说:“师父曾说我是青仪之人,那用这个就再好不过喽。”
世事难料,宋小八最终未能获封。离落江湖时,为免去“宋茗”二字的争端,自封“青仪君”。
思至悲处,鹿泊舟身上的气息散逸,宋茗体内的赤焰火、乌云纹便被搅扰出来,只是她还未察觉。于是,一方棺木从脑海深处浮起,里面躺着苍白、冰冷的沈思好,胸腹上干涸的血口直透腰背。扶不起、抱不住,又沉进记忆的海水里,令回忆之人深感水一点点淹没自己,只能仰起头来,才能勉强喘息。
再低下头,鹿泊舟望向宋茗的便是冷眼。
“此前曾告诉过你,再来就是‘无理取闹’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