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奶奶,我们不去县城躲躲吗?这伙流寇可厉害了,邹老爷和郑老爷都让他们给杀了。”管家焦急地问道。韩源还在固始县,家中是他的夫人主事。但韩家大奶奶只是闭着眼睛数着念珠,口诵佛号:“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……”过了一会儿,她才睁开眼睛,“跑出去正撞上流寇怎么办。老爷在家时我就说,邹郑两家做事太不留余地,只怕早晚要有报应,如今果然应验。我韩家行得端坐得正,若是真有一劫,怕也是前世造了什么孽。阿弥陀佛,阿弥陀佛,一应罪孽,在我一身……”
管家对这位大奶奶完全没辙,只得退了出来。不过大奶奶说的倒也有一部分是实情,韩家窝好歹还有简单的栅栏,百十个乡勇,不怕一般的散兵游勇。要是贸然跑出去,无论撞上流寇还是遇见本地的山贼土匪都只能束手待毙。
这个村子既然叫韩家窝,韩家当然是本地最大的大族,亲戚众多。韩源行得端坐得正,不代表他的亲戚个个都正。所以王瑾并未打算放过这里,但策略还须斟酌。
管家来到院中,正碰上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仆人从外面进来,管家急忙问道:“谢迁,外面怎么样了?”
谢迁说:“真是奇怪,流寇和黉山上的土匪打起来了。”黉山在淄川县城以东十余里,本来有座道观,几年前来了一伙土匪,杀了道士,便占据了黉山。几年来为祸乡里,手段残忍,但县衙门始终不闻不问。土匪人数有限,打不下有围墙和乡勇的村寨,只能祸害零散的穷苦百姓,所以乡绅们也不愿意出力围剿。
管家说:“谢天谢地,流寇打土匪,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。”谢迁说:“他们也不是什么土匪都打,桃山上那伙人就入了流寇的伙。”黉山东边的桃山上也有二十多个小土匪,但这伙人做事就有分寸得多,只是偶尔绑票,或者向周边村寨强索些食物。土匪们有的是本地豪强作乱,有的是穷人被逼落草,但同样是穷人落草,行事风格也大不相同。有的只为求生才不得不打劫,有的一心报复豪绅,有的则成了无恶不作的匪徒。
谢迁继续说:“我去东刘村和邹家村看了,流寇已经走了,郑老爷、邹老爷都让他们拉到关帝庙杀了,又杀了他们的族人、奴仆十几个人。除此之外,就只有在破庄时打死了几十个乡勇,只要弃械投降的都没害性命。有一个乡勇投降之后挨了打,左腿和两根肋骨都被打断了,流寇头目不仅给他治伤,给了他一两多银子,居然还把那个打人的喽啰正法了。还正法了两个人,都是擅入民宅抢劫的。有几个平素与人为善的老爷,给流寇送了点粮食酒肉,流寇便不进他们的宅院,看来这是伙讲规矩的义贼。”
管家啐了一口:“呸!贼就是贼,哪有什么义不义的。”
王瑾并不愿意这样杀人,尤其是不愿杀自己人,但他也没有别的办法。在另一时空,南昌起义的队伍也是经过了长期的整顿之后才有了稳定的纪律。之所以会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,就是因为军队中总有人犯这些错误,必须不断强化纪律。而闯军呢?由一群饥民、逃兵、土匪组成,也没有搞政治工作的条件,要维持纪律,只能用封建军队的传统办法,违纪就斩。
王瑾没法告诉自己的兄弟们他们的目标是为了让穷人翻身做主,因为他自己都不信。连台蒸汽机都造不出来,大部分后世的进步思想在这个年代都是夸夸其谈。王瑾的目标是让李自成当皇帝,换一个比现在的大明朝更高效、更廉洁的官府。通常来说,每个王朝开国之初,吃相总是会比上一个王朝的末期要好看得多,老百姓也就能安心过一段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日子,这也就是太平盛世了。
王瑾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,现在老百姓连活都活不了,为了让他们能够和平地被剥削而战也是伟大的事业。他当然有更高的理想,但必须在把代明灭清这个基本目标实现之后才能去考虑。所以在治军的时候,王瑾用来激励士兵的榜样也是曹参、樊哙、徐达、常遇春,对士兵们的要求就是朝他们看齐。跟着闯将打天下,就要服从命令听指挥,谁敢不听,我就砍了谁,这在十七世纪是最简单粗暴但是也最直接有效的手段。
尤其是淄川这一战,不仅是寻常的打土豪,而且还是一场政治秀,要证明闯军才是这个年代军纪最森严、赏罚最公正的王者之师。
只是谁也没想到,王瑾花了这么大力气,特意挑了军容最好的两个队,亲自关注每一个细节,期待的观众竟然只是一个年轻的仆人。
王瑾最早听说谢迁,还是从《聊斋志异》的“鬼哭”一章。讲的是谢迁起义的时候,一些义军占据了淄川县城里顺天学政王昌胤的宅院,清军破城时,义军将士据守宅院拼死抵抗,全部殉难,鲜血甚至漫过门槛流到街上。王昌胤回到家中,清理了死尸,继续居住。
从此之后,王家时常白昼见鬼,到了夜晚则到处磷火摇动。后来有一天晚上,满院鬼哭,王昌胤提着剑冲出屋来:“你们不认得我王学政吗!”众鬼嗤之以鼻,你个狗汉奸算个屁。王昌胤无奈,只得召集和尚道士,大做水陆道场,请众鬼往生,家中才得以太平。
后来王瑾知道了更多关于谢迁的事,尤其记得他的临终遗言:“子民只为自由生活,江山易主非我百姓阻扰,但绝不雍缚异族之习惯,如今逼我汉人子民弃祖万万不能,更勿想吾人替清朝卖命。”